潮新闻客户端 汪菊珍
良心要放在胸口头，不能夹在胳肢下，是爷爷许多口头禅中的一个。为此，我时常在他赤膊时偷看他的胳肢窝——深藏在肩膀下，灰褐颜色，总是一副没洗干净的样子。这里能藏良心吗，良心是什么东西？
然而，爷爷的胳肢窝很有用，他拿东西时两手都用上，如果还有一个没带上，他就把其中一个夹在胳肢窝下，顺顺利利做成了难做的事。尤其是夏天，他的裤腰后背插着一把芭蕉扇，热了，啪嗒啪嗒地摇，要干活了，随手把扇子夹在胳肢窝下。我当时就想，再也没有比爷爷的胳肢窝更有用的了。
有一天，爷爷说的关于胳肢窝的话，却让我大吃一惊。
那是一个初夏的上午，爷爷带了我去街上。先到后街的旧货收购站，卖掉了家里的怕里怕啥（破烂），然后不是回家，而是向北到国道线。我问爷爷到这里干什么，他说要去牌轩下。牌轩下有我们小镇著名的大祠堂，之前供奉着明代开始的谢姓祖先。如今，它是粮食仓库，包括销售农药和农人自家难留的种子。
展开剩余74%我跟着爷爷走进这房子，一股难闻的气味直冲过来。外面三间空空如也，几乎什么也没有摆放。只门口的灰色墙壁上，贴着几张图片。这些图片倒是新的，一张是金黄的稻穗，一张是洁白的棉花，一张是骷髅，我在农药666口袋上看到过，但更加可怕。
我看着这些，爷爷到里面打听去了。他出来的时候手是空的，说这里也没有蓖麻种子，再另外打听去。我跟着爷爷出来，才看到这房子背后，还有很多高高的楼房，一幢连着一幢，好像没有尽头似的。爷爷说，这些房子几百年了，以前过年时候里面很热闹，如今都关着，会很快霉烂掉。
可能为了看看祠堂后面的样子，爷爷带着我绕到了后围墙。后面的围墙更加衰败，几处出现了破洞。爷爷连连叹息，然后带我走上了一条小路，说这里回家近。穿过几条曲里拐弯的小弄，来到空旷的田野。田野上没有什么庄稼，也没有像样的路，只有高低不平的土墩子，一个连着一个。
我走得累极，问爷爷这是哪里。爷爷说，这里叫大古塘。为什么叫大古塘？爷爷说，我们小镇原来是海，一千年前才有人做了这条海塘，拦住了海水，才住上了人。原来我们这里没有人吗，那爷爷你从哪里来的？爷爷说，这里的人大多数从上虞绍兴那里过来的。那上虞和绍兴的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呢？还不是他们爹娘生出来的。
听爷爷说到爹娘生孩子，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一直想问，而没有问的事，就是爹娘怎么把人生出来的。爹娘嘛，爹娘嘛……平时有求必应，什么都会告诉我的爷爷，这次打了疙瘩，竟然说不上来了。我见爷爷这个样子，索性问得更加清楚点，爷爷，人是从哪里生出来的？
人从哪里生出来，这个你为什么要问？爷爷肯定在想怎么回答我，先这样反问了我一句。爷爷，这个我已经想过很长时间了，一直想问你，一直忘记呢。
哦，小囡，是这样的吗。那让我告诉你吧，人是从胳肢窝里生出来的。
什么，爷爷，人怎么从胳肢窝里生出来呀。我吓了一跳，赶忙摸了摸自己的胳肢窝，平平滑滑的，哪里有地方可以生小孩呢。
爷爷，你骗我，胳肢窝里怎么生小孩，这里都光光的。哦，对了，是不是爷爷你的胳肢窝可以，让我摸摸。虽然平时对爷爷的胳肢窝有点害怕，但今天居然很干脆地伸手摸了进去。
爷爷没有办法，让我从衣领摸进去，摸到了平时看着深不见底的胳肢窝。不对呀，爷爷的胳肢窝和我一样，也是光光滑滑的，小宝宝从哪里出来呢。
爷爷见平时对他绝对信任的我，这次居然一番不依不饶的样子，只能再次用了反攻的方法：小囡，你说小宝宝哪里生出来的？
爷爷，小宝宝是从哪里生出来的，这还用说，肯定是从肚脐眼里生出来呗。为了表示我说话的可信度，我赶紧拍了拍自己肚子上的那个肚脐眼——这是我躺在被窝里，想了又想的，哪里还会出错？
爷爷听我这样说，居然不说话了。我当然不客气，追问他我说得对不对。爷爷一脸平静地看了我一下，最后承认了我的话是对的。
清晰记得第二天早上，我和哥哥姐姐在天井门口的小桌上吃早饭。哥哥姐姐一边吃饭，一边看着我笑。开始我不以为意，还问他们两个笑什么。后来，他们一直笑，哥哥还用筷子指着我。这下，我才知道他们在笑我，就大声责问他们笑我什么。但他们只是笑得更加厉害，仍然没有告诉我道理。
我觉得受了欺负，哭了起来。哥哥见我哭，用好笑的话逗我。我开始不想笑，但最后还是不争气的裂开了嘴。哥哥见到，就说：“一记叫（哭），一记笑，两只黄狗来抬轿。抬到皇封桥，黄蜂叮luan pao。”我自然又哭，哥哥才拍拍我，说：“和你开玩笑的，不要再哭啦。”
爷爷在大古塘上告诉我，孩子从胳肢窝里生出来，和第二天在天井门口吃早饭，哥哥姐姐莫名其妙笑我的两个场景，我一直记得，但始终没有把两者联系起来。只有到了今天才想到，该是爷爷回家后，把我的话告诉了外婆，外婆再告诉了谁。哥哥姐姐也知道了，才这样取笑我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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